他们说我的生命是无极。
所以我叫卫央。
神祭再启, 我与母后站在宫墙高处, 看那一条长龙步向无极。
山是座坟。
但它不刻碑文。
母后说，莫惋惜, 死去的，会化作共生与你长存。
我想, 这不太公平。
在那之后，世间将遗忘她们。名字，封号, 宫殿，奴婢，生母, 奶娘……活生生地被抹去，众人失忆, 旧物犹存, 刽子手心安理得, 我记得。
我问, 为何死去的是她们？母后说, 因为我们不能失去他们。
当我独自走入黄幔后，一群人向我下跪，那妃子已抑住崩溃，只因我的父皇不允许隔墙哭声，谁犯了诫, 谁就永入冷宫。我问她可还记得她的孩子, 她说死也不会忘记。我们两相对视, 太阳被巨坟吞噬。我再问她可还记得她的孩子，她怔怔地说，那是？
这是我一人的兴致。
他们说，长宫之中很多事早已被忘记，神会记得。
我不曾忘记过任何事。
显然他们也将永记我的名字。
是天神戏弄，还是权本无情？
那个皇子忘了他的阿姐，那个公主忘了她的胞妹，童年时相依不离，今日把一切忘去。
我，独自走在与他们不同的廊上。
追逐立止，弓停鸟散，每一个小儿眼里露出畏惧，我知道，他们透过我，看见了母后。
无人不惊讶于我自小冷静。
只有我知道。
我，与他们不一样。
当太子说他忘记了什么事时，我教他怎么瞒过家臣。
我与他是唯一的亲人。
不过一些人消失时，我仍会觉得可惜。
他把每一个名字刻在自己的书案上，指着它们，告诉我，这是不公平的宿命，他的亲人，不该被人遗忘。
我却当即想起母后的一句话。
女人，穷人，异族，牢狱，战争……这些字，难免带着点恨。
当我已经厌倦重复说一些不太熟悉的名字时，太子却每至神祭后，看着那些又忘记的名字，他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悲伤。
这个长宫，只有帝后与太子，能得知天家的秘密。
国玺上的文字，如荒唐书般，写得明明白白。
我放下了一卷书，那上面写着千百年来不同朝代的人们，对祂的祭拜。长宫无处不充满祂的样子，图案，坐骑，姿态。祂就住在后山之下，尽管我心存疑，为何从未与我对话？
我说，我们是一样的。
祂太傲慢。
当我终及笄时，一切有了变化。我开始不断回忆起一些我未经历的事，但它曾经发生过，在这片土地上，可能是先帝，上一个先帝，上上一个先帝。我不仅从未忘记，还多了一些记忆。
可它们不值得我悲伤，因为我心如止水。
日子是无趣的。
因为只有我记得。
有一日，一个婢女伺候我洗漱，半跪在床边，她是女长御的心腹，也许知道一二成秘密。我看着她，居高临下，“你可听过天家的秘密？”她诧异，慌忙摇头。
“我来告诉你。”我这般道。她没有拒绝，也许忘了拒绝。
当最后一字落去时，她受到了天谴。
原来……
这只能是我一人的心事。
父皇的力量正在消逝，他的不安似乎涌入我心中，又多了一份无法言说的孤独。等等……孤独？
我平躺在竹林间，感受对天下苍生与无极的心情，正一点点从万岁殿出来走向我。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受，与之前的回忆不一样。
原来他早就知道一切，他没有对太子说。而太子是我唯一亲人，我却抢走了他的祭品。
我养了青鸾很久，它是父皇送我的礼物，太子也有一只。
就像寄托两只鹰能互通声音一般，我坐在窗边，在远离众人处，说出所有故事。
它只是瞪大了眼睛看我，并不解其意。那对通向无极的双眸，有一片荒凉。
“回去吧。”我说。听见命令，它乖巧地抬起爪子，转了身，扇动起来，飞向长天。
然而下一刻，羽翅就被折断。
这是我最喜欢的礼物，它不可以死。
当这念头愈发强烈时，及笄后的我也好似突然通晓了挽回一切的办法——回到曾经。
逐渐长大后，发现我不仅是曾经，竟连抹去方才发生的事都能抹去。
正如天对人所做一般。
所以，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谁说，接着一遍又一遍使其忘记。
天家掌控人的生死。
而我掌控世的生死。
可，没有一人能听我说话。
如此看来……
被遗忘的人好似是我。
抬起头时，又一个人入宫。我甚少向嫔妃说故事，她们何等无辜，泪水也令我无法忍受，正如我常言，人太弱骨。但这个人有一些不同，她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个不可说的神，不太在乎人。”
此番无疑是在质疑我的尊严，我尚无法做太多事，但我知道自己将会在极渊中，走向下一个天子的回忆，力量汇聚，天家人的归宿就是归墟，她不能理解这种使命。
我们有了交集，发现因为她不信那神存在，所以能稍微听我说一些事。
但她很快就无法听见了。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无极？不过像天谴中的人。
若我真是神，而非替天家本罪承受神责——那不如用死，来证明好了。
我下坠。
我失血。
一切再来。
我破坏了神祭。
我毁掉了世间。
一切再来。
罪人忘记罪过，仇人也忘记复仇。
黑天昏地，人之恶根。富贵贫穷，众生平等。
察觉到异样。
我身体内有声音在说——
“无极在即！”
我要降堕。
“揆宰世间！”
我要公平。
“及冕为神！”
我要死。
“裁决天下！”
我要生。
“妻儿躧耳！”
我要爱。
“无心无欲！”
我要恨。
“永世孤独！”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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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词古代就有的↓
*公平：《汉书·杨恽传》 廉絜无私，郎官称公平。
*裁决：《魏书·宋世景传》 裁决疑狱，剖判如流。
*妻儿躧耳：《史记·孝武本纪》汉武帝曰：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躧耳。（若我成仙，我视妻儿如脱鞋）
*再重申一遍，本文绝无影射宗教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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