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午后,顾氏果然带着交好的美人向太后问安,这些美人之中,顾氏是父官最高的。
如今嫔位无人,当妃的又皆是仅次四大姓氏的出身,且依卫朝制,嫔才可称宫妃,若是哪日天子驾崩,嫔之下之人皆得送去宫寺空度余生,嫔以上才可留在西宫,享太嫔、太妃或太后之福,故而孰先做嫔,孰就离一生荣华更近。
如今众美人恭候太后侄女入宫,就好似她这一来,自己余生就坐稳了六宫那般从此安享无忧。
后来沈淑昭见不下三次有人送礼入清莲阁,皆是冲着嫡小姐们去的,而这些人父官亦尚可,送的也不丢份,虽姐妹二人未曾道知有何人所赐,但猜来,左不过是和沈家朝廷上相结之族,太后不多顾,只借此小赏了一次沈淑昭,不为别的,就为明示旁人这二小姐颇得她欢心。
这回才是当真的玉从镜匣倾,万泄如流银。
沈淑昭坐在楠木深纹小案旁,静闻宫人宣玉名。待太后之人走后,她随手择了个成色光润的玉镯,问身边人道:“此镯可好?”
宫人点头,她将镯子放下来,道:“从这堆里头各取三件分了罢,换点碎银,就当我赏你们。”
主子大方,宫人也不敢真去动贵的,只挑了最寻常不过的。择完后各个喜色盛溢,嘴跟抹了蜜般谢意。
沈淑昭看着他们,其实这些日,因着这股风头,侍奉于清莲阁的宫人不知得了多少甜头,更不消提长姐身旁的,怕是暗中戴的都比宫中无宠之辈要好。
人唯见利开眼,没有银子,在宫中是镇不住人的,长姐身边有源源不断的人媚之,珠玉分赐皆不带皱眉,自己什么都没有,两两相较,难免令身畔下人无精打采,所以太后问她想要何时,她都直言最值钱之物。
至于明日要去何殿做太后口舌,她不急,要等一个对方彻底沉不住气的时刻,再出来。
于是往后几日,她安生留在永寿殿,人往来如织,风雨不动,她默她的字,太后召太后的人,唯一有干系的,便是彼此的心照不宣。
如今她从帘外声可知,贺典算是定下来了,就在六月初旬,军伍皆候在京城四下营里,只待那日风光进城,还有将军萧氏劝降单于有功,恐归京后他的旧案就审不下去了。
她一面安候宫中某些妃子自乱阵脚,一面揣思自己从宫中全身而退后,来日还可去往何处?
固然,沾了宫里的墨,便无孑然归去之理。
可论谈婚嫁,因着前世常伴太后左右,她对当朝王侯公子也屡见不鲜,但她并不敢压宝,她要的不是风花雪月,也不是相敬如宾。
显然,她要的,是一种“臭味相投”,轻傲世人,轻傲自己,轻傲一切,一面对金枝玉叶生怨,一面又享嗟来之食;鄙夷重权,又握得重权;憎恶出身,又因它而高人一等的轻蔑,兜转来去,皆是自己与自己暗作较量,再带着这股子轻蔑回到初始,苛斥自己所承之罪。
人之杂,才方为人,但她至今所见的王侯公主,无一不对自己出身而傲,甚至连一丝“倘若那日投差了一刻胎”的暗幸都无。
众人待皇城甘之若饴,以至于将她这点小心思衬得似个毒妇,但她并不觉有愧入宫后,人人都变成这样的人,即柔弱会仇家生快,悲痛会折磨自身,狂喜会轻敌自大,百种心思只能余下一种,那便是无神无色——
这亦可称人?
她对它有刻骨的深恶痛绝,却坐享它带来的极荣风光,她曾将皇宫踩在脚下,又曾不断暗咒这里的一切,愿它生焚湮灭,烧得一干二净才算痛快,这真是不可理喻!
故而,依她去寻一个同道中人,堪称比登天更难。人各有求,她欲求的,就是同样疯魔之人,而后一齐行逆世之事。
但如今,她还未曾遇过这般的人。
不过也罢,非官家者,对宫慕之,官家者,享尽之,似她这般心境之人,往往皆是落魄的阶下囚,而她,不过是向苍天借命了一次,才能坦然在此道出心中厌恶来罢了。
今日,她也依旧于未时入殿,端坐小案旁,静读师保带来的史书,怀着深藏之下的藐恨心,平淡地回禀太后相问之事。
然后抬眸,见檀香中太后人影依稀,刀烟下沉,恍若剑影再席心头,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之景——
她渐渐阖眸,并深信,这世间万物不会因从头来过而大改模样。
但万流终汇源,有时候此报未至,只不过是老天决意换一种更残忍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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