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四雷霆变
墨鸾与白弈刚到澶州刺史府时,便听说又有堤下发现涵洞。新河道冲出的河堤极松浅,河水汹涌奔腾,随时有可能再被冲决。
裴远已亲自领着州府押衙、府兵和民征劳役加固堤防去了。
本已是炎夏,风雨却透着彻骨凄寒,连日奔波,墨鸾的心肺症又开始发作,时时地胸痛,咳嗽不停。白弈叫侍人拿了绒披风来给她披上,她也嫌麻烦给脱掉了,只靠着钟御医的药丸压制咳嗽。
一路上看见太多逃大水的灾民,拖家带口,家境好些的能有车马,却又有太多东西想要带走,拖累得步履艰难;更多的是一些小户人家,人已走不动了,却还舍不得扔下怀里抱着的一只鸡。
大水瞬间吞没了一切,从幸福美满到一无所有,从生到死,都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不知该向哪儿走去,不知自己的明日在何处,只是为了活下去一味地奔逃。那是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
这种景象太熟悉,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便也仿佛洪流溃堤一般汹涌着漫上心头,激得她想要落泪。她吃不进东西,想叫随从把些吃的拿去给饥饿潦倒的灾民,但却被白弈制止了。
“施舍些许食物钱财救不了所有人,眼前这种混乱局面,你这里放下一块肉,闻着味儿扑上来的人能把你淹死。不要私下动作,敦促各州府定点放粥、加大收容力度,就够了。”白弈将披风重新给她披上,拍着她肩膀哄慰,“别流眼泪。如今你肩上担的,不是你一个人,也不只是你和阿恕两个人。所以你不能哭,不能先倒下。”
墨鸾只觉得面颊酸麻眼眶胀痛,捂着脸仰面将泪全咽下腹中去。
她与白弈上河堤去寻裴远。大雨把河堤冲刷得泥泞不堪,站在堤畔望去,雨中忙碌人群全是一个模样,浑身泥水。堂堂当朝中书令,高居庙堂的宰辅之尊,如今也就这么冒雨站在泥里,紫袍玉带已几乎辨不清原貌。
“走!到那边高地上去!你们来这儿干什么?”裴远见他们上前来,连连地将他们往高处赶,话音还没落,只听那边一乱,一道小决口冲开,河水泉涌般从豁口处灌上来。府兵们扛着土填的麻包围扑上去,飞快地往决口处投,几名壮实汉子在身上绑了绳索、手挽了手就往水里跳,用肉身挡住湍急水流,不至于叫那些来不及堆起的麻包被大水卷走。人身在河水中起起伏伏,仿佛随时都会被吞噬殆尽。
这般景象令观者无不惊心,便是白弈,也由不得色变。
裴远却仿佛早已司空见惯,皱眉沉叹:“这种小决口,每日不下十次,今日洪峰又比昨日涨高了近一寸,再不设法减压,这道新堤撑不了多久了。万一溃堤,莫说州府,我怕神都也要难保。”
“那……怎么办?”墨鸾由不得惊心。狂风吹得人身子打颤,她穿了一身便捷胡服,泥水却还是很快便浸湿了衣摆,连靴子也仿佛进了水般湿冷。身后侍人努力为她撑着伞,险些滑倒在泥里。她索性叫他们将伞也撤了去,只戴着帏帽披着披风,与那些男人们一起站在雨中。
白弈默然将眼前长河巨浪打量一番,沉道:“引水分洪罢……”
“只有这么着了。”裴远点头,“这次河道受大地引力改向东流,想再给它扳回北边是不可能的。我勘算过了,澶州几个地势低凹的小县乡,适宜分洪,只要保这新河道莫再决口,绕过神都去,从无棣入海,就不会有大碍。但我呈送回阁部的急奏和舆图到现在都还没有回音。”他说到此处愈发眉头深锁,似十分无奈,“朝廷没有诏命公文,一些个恋家的百姓就更不愿意走了。说是宁愿大水冲过来淹死了,也不能丢下祖祖辈辈留下的地!就算州府出动府兵,也不能强赶他们罢,再这么耗下去,大水不来,也要民变了!”
墨鸾闻之又是一惊:“阁部为什么迟迟不返还批文、颁下布告?”才问出口,她立刻便反应过来,“不用等了。拿我的玺来,我现在批给你就是。”她说着传来随行的笔砚文书,命之草拟布告,但只看那人写了两三句,便不叫他写了。“不要这么文绉绉的!都什么时候了,写成这样,叫不识几个字的老庄稼汉和村妇怎么看得懂、听得懂!拿来我写!”河堤上风吹雨打,连行帐也难支起来,没有书案,一名侍人就在她面前躬身,将背脊给她垫着。
她提笔顿了一顿,心中却是酸涩涌动:
敬请澶州诸县乡父老听我说两句:黄河孽蛟作乱,引起大水泛滥,伤害生灵,摧毁你们的家园,皇帝陛下与我都深感不安。我的小儿子只有三岁,每次想到万一大水冲来,我都会为他担忧,唯恐他受到半点伤害,常常心焦不安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我也曾体会过背井离乡的痛苦,实在不忍心眼看你们抛弃家园,但如果你们此时不走,一旦黄河再次决堤,不但你们会被大水淹没,你们的孩子也难以逃过这一场劫难,下游的各州郡更有许多和你们一样的人家要因此家破人亡。家园毁灭了还可以重建,人死却再也不能活过来了,你们失去的土地与房屋,还有牛羊猪鸡,等到大水平息,朝廷一定会补还给你们,绝不会让你们白白损失。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让澶州刺史府告诉我知道,我一定亲自到你们的家中去拜见你们,为你们解答。希望你们能够仔细地想一想,相信朝廷,服从州府的安排。我代表皇帝陛下、还有天下千万正替幼小儿女担惊受怕的父母恳求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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