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一旁的侍人这才敢上前扑余火拾残局,却是,一地狼籍。
墨鸾在庆慈殿外候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太后的声音才在殿中响起,似毫无波澜,却又浅浅荡出些绕梁之音。
“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太后步上殿来,在雕凤小榻上半卧而歇,懒懒地问,盯着墨鸾的眼神冰冷,满是审度意味。
墨鸾上前,向她施礼。
“舍不得你阿娘么?”太后轻笑:“我像你这么大时已嫁给先帝了,起初也恋家,日子久了,就习惯了。”她又静静端详墨鸾半晌,问:“你与汉王相处的可好?”
墨鸾颔首应道:“还好。汉王殿下风趣随和,待儿礼遇有加。”
“礼遇有加?”太后忽而冷笑,“不是把你独自丢在园里了么。真是好礼遇。”
她如是直白。墨鸾顿时窘迫,欲辩无言。
太后站起身来,缓缓地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走到墨鸾面前。她离得这样近,墨鸾甚至能触到她寒冷的吐息。她细细地看墨鸾,忽然一把掐住墨鸾下颌,厉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她的手那样细,已爬上了迟暮之人沧桑的皱纹,但却如此尖利。墨鸾痛得忍不住皱眉,咬牙强挤出句话来:“儿家……白氏墨鸾……”
“白墨鸾?白墨鸾!”太后手明显地颤抖着,但力道却愈重,她的指甲掐在墨鸾脸上,墨鸾几乎错觉颌骨也要给她捏碎了。她喃喃的声音如锉子一般琢磨脑髓,但偏又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令人阵阵晕眩。
可她却忽然又将墨鸾推开。
她收回手去,拢在胸前,从高处俯视,静了很久,这才缓缓开口道:“是了,你叫墨鸾。我老了,记性不好了。”她脸上渐渐挂上了温和的笑容,又问:“墨鸾,你觉得,我的这几个孙儿里,哪一个最出众?”
墨鸾被她推在地上,下颌还生疼,又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小心应道:“听闻几位殿下个个龙章凤姿,但儿却只见过汉王殿下一位,故此,不敢妄言。”
太后眼中一片光华闪烁,她笑道:“是啊,我忘了你才刚入京来。”她俯身,忽然伸手,将墨鸾髻上那碧玉簪拔下,拈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墨鸾猛一惊,不由自主瑟缩,却听见太后叹道:“这簪子可真漂亮,却是哪里来的?”
墨鸾默然片刻,应道:“一个朋友……送的……”
“谁送的?”她紧逼一步。
墨鸾紧紧抿唇,只觉得心怦怦得就要破堂而出。
“谁送的?”太后却陡然提了嗓音,愈加紧逼。
“及笄时蔺公子送的……”墨鸾心尖一颤,下意识应出声来。
“蔺姜?原来是他。”太后却又笑了,将那支簪插回墨鸾发髻,转身复又向高台之上的凤榻走去,墨黑凤袍在台阶上拖曳出大朵大朵浓墨荷花,却偏映出她高髻染霜的银白。“你们最好不要想欺瞒我,否则——”她忽然在台阶上回过头来,那眼神,宛如凶狠的兽。
墨鸾按着心口,望着太后宁息许久,才缓缓低下头去,应道:“太后殿下明鉴,公主是您的嫡孙女,哥哥是您的孙女婿,我们白家,岂会欺瞒您?”
“嫡孙女。孙女婿。好啊。”太后冰冷地哂笑。她站在高台上,没有再回头,只有幽幽灯火将她孤高的背影拉扯得细长,却偏又薄弱得瘫在地面。“晚了,回去歇了罢。记着,我是老了,但我还没瞎。”她拂袖重卧回凤榻上,直到墨鸾退出殿外,再没有睁眼。
墨鸾从殿里出来,步伐微乱不稳,竟觉得浑身无力。她急急走过殿宇回廊,直到了麟文阁门前,才终于一下撑在廊柱,蹙眉轻喘。手紧按在心口,锐痛隐隐,犹如针刺。
一夜注定无眠。
墨鸾辗转榻上,无论如何无法入睡。胸口还隐隐作痛,她按住,略蹙起眉。
她不知那是否算下马威。甫入宫门,太后冰冷萧瑟的杀气刺得她溃不成军,踉跄连连。
是的,那华贵雍容的女人有杀气。
她抬手,以手背轻掩双眸。她知道,她的生活就此彻底改变,不似乡间恬淡清澈,亦不似侯府携手柔情。
如今这个地方,是会吃人的。
忽然,隐约有歌声飘来,似有似无,荡入耳中,如鬼魅般凄冷,却又摄人心魄。
墨鸾悄身下榻,静在门畔细听一阵,终于寻出门外去,很快便寻到后园一角小屋。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歌声哀婉。
五月夏风微醺,扬动发丝裙裾。墨鸾迟疑半晌,拢了拢纱帔,走上前去,从窗口向内一望。
一抹月光淡撒,映出屋内女子清丽面容。
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一双眼睛尤其有神,又大又深,泛着幽幽冰蓝。她抱膝席地而坐,靠在墙脚,神情遥远。
她轻轻地唱:
“西风常烈水常东。叹匆匆。忆华荣。又念当年,独有旧情衷。玉殿金陵应犹在,残山里,朱楼梦,曲已终。
“看此间兴亡种种,乱纷纷,还冗冗。谁堪与共?望江水,碧流如洪。白浪淘沙,暗涌卷重重。何处风流仍醉卧?苍苔冷,瓦堆寒,尽成空。”犹如魅影轻吟。
这词曲悲凉,歌声哀婉,墨鸾不由吃惊轻叹。
那女子也看见了她,停下来,起身走到窗前,问道:“你是谁?”
“我……”墨鸾心绪一摇,顿了顿,轻声应道,“我是庆慈殿新来的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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