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御今日来此,也应当无心为我说话才是?”
“奴婢只问长公主一句话,若你还将东宫里头的那个人视为阿母,就别忘了你的一切——皆是她给的!”
“我不会忘,甚至会永远记得。”卫央起了身子,合上了书,“长御今日来此,大抵是见母后因多事而心神恍惚,再念我处事淡漠、杀人无忧,便揣度我本性为劣,甚至还有一分欲夺势的异心?不过这并非重中之重,长御最想知道的——是我,会不会对母后出手?那我便以我的荣誉……不,还是罢了,我的荣誉早就在滥用兵权杀伐手无寸铁的异臣与常人之中粉碎破灭了,那就以我今生最牵念之人作誓,即便你不会将此话告诉母后——我永远不会背叛她,更不会伤她筋骨。长御,你不觉咱们所谈之事即使不分是非,也显得万般大不敬?可我身在帝王家,你也是帝王的谋士,在我的母后决意杀死我的父皇,与我的阿弟梁王参与了杀死父皇之起,我就大概一生都再也无法逃避去谈及与它同等有罪之事——那便是,该如何心安理得地杀戮至亲?前些日,我奉命调兵为你们杀戮,那些人命太轻,与碾死一只蚂蚁同等,你们对此毫无愧疚,甚至大有兴致,就如猪羊面前的屠夫一般,是我表现太冷然,而令你害怕了吗?其实若非母后连连失去棋子,局势不利,你们也不会指责我这份冷漠对罢?”
“啪!”
话音一毕,一个耳光甩向卫央面上!
五指分明,重响干脆!
那张苍白的侧面浮出鲜红刮痕,卫央眸中不免掠过微愣,女长御却倒吸一口冷气,仿佛方才受掌掴的人是她一般!随后女长御收回五指,睨起眼前人,方才那一掌,她是替太后打的!然而,卫央只平静回过头来,女长御一怔,只因这对与她对视的墨瞳里竟无一丝怨恨,可曾受过一耳光?那眉宇纹丝未变,眼神却唯独不再似过去一般冷郁,那些曾将这个绝世孤高者变得遥不可及、不近人情的东西,皆一一消失了,它变得更为柔和,也更加坚硬。它既不属于一个帝王,也不属于一个弱者,也许它……更似人们心中的天神?只有天神,才会这样注视苍生。
无奈,又悲悯。
“你到底……”她失神地连退好几步,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至此?
然而最后几个字,终究还是未问出口。
“你们要我残忍,我便不显露脆弱;你们要我信神,我便对神灵恭顺;你们要我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便被告诫成何人,只是长御,我待母后一如我忘记她对蝼蚁的轻蔑,待你一如你不曾挑拨我与父皇,待你们每人皆如我遗忘你们的罪恶,那谁又来体谅我承受的不安?是神,是人,还是鬼?”卫央忽而抬唇,“神不仅看着你我作恶,不会帮助,也不会开脱。所以在这最后,我选择自己做神,我的罪,就由我来抵。而我向天下苍生赎罪的方式,最先想到的,就是死——但是我后来才明白,死不是赎罪,而是一个摆脱的借口,于是我又活着回来了,重头再来,若你们人人皆不想赎罪,不愿承认自己有罪,那我便帮你们承下所有的罪——昔日踏破铁蹄杀敌,今日践踏高府灭门,你们不想做的,我皆做了,不知这样可有让你们良心更无愧?”
双肩颤抖,女长御不知是因气极还是畏极而半张唇!冷雾随之也飘然而出,在这凉透人心的渺烟中,她觉得眼前的人早已不是眼前的人,甚至不知该能否称其为“人”。窗外雪扑簌,像是上天凝住的泪。
过了半晌,她面前那人忽然慢慢望向远方木牖。
“又下雪了,这个冬天可有尽头?”
女长御心中镇定下来,她今日是为了一个母亲而来的,本想叫长公主明白血浓于水,却未曾想得来一个残酷冷血的真相!
于是她视死如归抬头——
“坤仪长公主。”
“嗯?”
“奴婢不善言辞,你满口道理,然而细想来,却皆只会怪罪旁人,尤其是你的母后。你从来都不是她。你自落地之始,便是皇城高高在上的嫡长帝女,未曾尝过人情冷暖,未曾见识得不到之惨痛!若想取得什么,便随手一摘即可,正是这样的你——凭何去怪太后?又凭何去怪奴婢这样的人?”
“做一个污泥中的好人,不比做一个从恶的参谋容易,所以我至今做不成好人,仍是个同谋。”
“善恶是非,谁又当定?”
“他人生死,谁又定夺?”
女长御仰天一笑:“长公主杀了这么多人,竟会有朝一日来质问奴婢,他人生死,谁来定夺?”
“所以我也并非圣贤,只是我懂得心中放下屠刀,我不怕有一天被世人指骂,我只怕有一天,会被世人恐畏。”
“好一个出世高僧。”
“长御若道我为佛僧,然不顾惜他人之命时,倒怎忘了佛理?”
脸色骤然变冷,女长御压低了声狠道:“你心系他人,怎不心系一下你的阿母?她前日梦魇惊起,之后便数日萎靡不振!她虽待本家毫无留念,但她也于近日丧去了阿母,并且这世间,她只有你,只能倚仗你!你最好说到做到,莫做任何对不起她之事!”
卫央微微阖眸。
“长御,我不信神,但我觉得,人们常言的‘神’,即是‘人’。”
“你这句话又……”
“只有人才能救人,而谁又来做那个人?”
“我……”
“不知长御可去过皇宫后山的悬崖?人们皆道,坠入那里不是通向地狱,就是羽化成仙,其实那里果真没有神,这么久的日夜,我从未见过它。”
女长御此时早已说不出话来,她只怔怔地看着眼前人。
不是对方疯了。
就是她疯了。
“深渊只是深渊,它倾听了世间,正因人太矛盾,所以它才何等黑暗,何等无头。”卫央叹息,“长御若当我妄言,何不亲自去此一趟?那里的真言,可比周灵台郎等辈的占卜真多了。”
一个冷颤!
女长御顿时惊醒!
这是在打算什么?
卫央却只看着她,带着善解,“莫多思,若我真想对你动手,此时你也不会这样看我了。”
咬紧了牙关,女长御直视这个在她眼中已然是半疯之人——“奴婢身侍摄政太后十余年!何曾畏过凡世俗规?”
卫央勾唇。
“那便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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