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轮缺角。百宫烧灯白如日。行至僻巷的凤舆渐渐接近承乾主殿, 跨入偏门后,终得落地,因为这里人稀庭冷,所以回来时并未遇见多少宫人,沈庄昭在出帘后不免被眼前薄雪光景所震愕, 庭廊橘烛下, 好似一树花尽落。
南桃本欲劝主子快些进殿, 可想起今朝后的命途,心中不由得为之悲楚,她默默跟随在主子身后,搀扶着她。雪落在脸上,凉凉的。沈庄昭看着面前所有寂如死潭的群殿,面容坚毅。
回过身, 微行侧礼, 她说:“皇后请速回宫罢,再与我牵扯下去, 日后只怕会待你不利。”
皇后在帘后道:“你怎不忧心与我太近,会待你不利呢?”
“我乃沈家罪人, 恶孽已够多了, 不缺这一罪。”
“你听起来……似乎已抱有必死之心?”
“有人因我失势而献出性命, 世间岂容我苟活?”
“她断了你阿父从府中送来的多少人?”
“足二百条性命。”
皇后却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啊……才二百人。”
“这还不够吗?”沈庄昭先是愕然, 后才反问。
“不是。”皇后道。
沈庄昭黯然下去:“你莫告诉我, 于你们而言, 这百人根本算不得什么。”
“自然算了。性命……可是很惜贵的。”
也不知她是否有此意,沈庄昭只心中无奈摇头,也许,这正是自己在皇宫一败涂地的缘故罢,皇后并不如此觉得,倒也不怪她。何人手上不曾沾有别人的血?唯一的差别只在于他们知道手上沾着谁的血,自己不知道罢了。高德忠说得对,从出生至今,她身上背负着的不知的罪孽,早就多了去了!
“你快回宫养好风寒罢,这一路上你不知咳了多少,若不将身子养好,往后何来的劲去与她相争?”
皇后轻轻勾唇,“你倒是体贴我这外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待命赐死之躯,时至今日早已看清哪些是盲从的恨,哪些是盲从的爱,我不想临死了都仍旧被人牵着鼻子走,我有我自己的决断。”
“将死?”皇后摇头,“来,离我近些。”
“怎么?”
“至我面前来。”
沈庄昭走上前去,皇后从帘后伸出胜霜雪的纤手,握住了她,然后翻往手心朝外,拇指在纹脉上温柔摩挲。“我看见你……”皇后一面抚一面道,“有着极长的寿纹,虽此生多折,却能在最后寿寝正中,安得晚年。前半命里多泪生华发,不过是迟来遇贵人,只要遇见了,就会长久无忧下去。”
说得如此郑重,直叫人难辨真假。
“真的?”沈庄昭心底并不信,但皇后眉目太过认真。不知不觉,她竟一望便被锁了魂,尤其是来自对面之人身上的淡淡胭脂香,格外好闻。她根本无法另作它想,一头沉浸在这半生暧昧半生无解的摸掌纹中。
“嗯。”皇后直勾勾看着她。
薄绒在侧巷尽洒,身子冷意渐渐化为无,留下不知是习惯,还是升烫了的无觉。
“那我信你……”沈庄昭语无伦次,“你若如此说,我便信你……”
她突然怀疑自己的舌子被人剪断了,以至于含糊不清,无法说清楚任何一句话。
细雪落在二人的发鬓,羽睫,淡唇上,挑拨生情,就这一瞬,她心生出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自己与面前这个人的异样感——因为偌大宫阙中,只有她们是同病相怜,且心意相通的。
二人相顾无声,心有灵犀。片刻,待回过神来,沈庄昭不由得立马深吸一口气,后脊连连发汗!方才若无旁人在,她恐怕会做出连自己都未预料到的事!那安静得恰到好处,好到整个人就似饮下融了绕情珠的汤酒一般!直叫人情不自禁!真是奇了,分明冬至时喝下情酒的她都未曾对着面前的这个人动过情,如今什么也未沾,却突然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念头!
她慌张地倒退几步,颤抖道:“你、你回宫罢……”
手在松时又被牵紧。
是皇后不放。
皇后遥遥看着她,像是不满她的掩饰。
沈庄昭忐忑起来。
“莫紧张。”皇后终于松开了手,望着沈庄昭,望了又望,欲言又止。最终她淡淡失意道:“我只是认为,也许在这里,唯独你才会懂我,我才会懂你。今世相逢之缘,或许是前世积的业罢,才令你我注定生之为仇。如今你虽为败,但也不应太颓于生离死别,说不定上一世,你正是那唯一赢至最后的人。就算今生一切都失去了又怎样,早已无法挽回那些离别了,看开罢,活于人世,就要承受离别。你欲以死谢罪,不过是逃离沈府,逃离皇宫,你的命分明被所有人庇护着,与其死后留惜你者伤痛,不如活着,为他们一生长安活至最后罢。”
沈庄昭一时愣在原地。
“若你觉得世间无一人真心,就此轻言寻死,借着屠宫一事弃尘入土,我只劝你思量再行,毕竟连我这个你曾恨透的人,都立在你眼前,劝你回头。”皇后道。
身子开始打颤,姣比芙蓉的容颜霎时失色,沈庄昭咬紧薄唇,足过了半晌,才愤道:“你若为我,可还承得住这一切?太后要我死,天子也要我死,我的族人留我活着,可不是为了我一生长安,他们想要的——只是我来日诞下的那个子嗣,而不是我!自我阿母从江府嫁进沈府的一开始,所有人都只想要一个有着江沈两家与皇家血脉的皇子!这也便是我为何会活至今日的缘故——难不成还不够苟延残喘?不够可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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