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黑子棋盒,她与面前人再赴一场新棋局,不过,这一次棋盘上只有二人,她与她。
所有步步为营,试探迂回,也都是她们之间的战役。
再无旁人。
时辰很快就这般过去,她们就这样下着一场专注、只有彼此的棋。
不知不觉早冕变为黄昏,外头沉沉艳丽,沈淑昭已在这间书房度过了一下午,她把卫央这里能看的都看过了,从置器到藏书,多是些兵法冷刃,卫央好似不太喜欢旧物,从墙上所挂的弩剑可看出,好似没有改进的东西,就会落后无用。
倒是有意思,太后最喜欢先人之物,尤其是已经失传的。她数不清在那里开了多少眼界,长乐宫就像住进了无数个朝代,所有声色美丽似仍在活着,这十余年来,单是正品与赝品,也是先拥有了,再去辨真假。以至于她每次随太后与器师入藏室,都感慨万分。
近薄暮时,沈淑昭挑了几本想寻的书,坐在窗下,长捧于读。
外头的厉光被竹林遮挡,也不晃眼,她青丝柔柔,眉宇带一分犹怜绰态,通身如披霞冠,像黄昏下的新娘。
对面就是卫央,她亦在看着什么,只是总不经意视向前方。
沈淑昭自知有一个目光不安分,但来不及去顾,唯有继续看书上的文字。
但她就算想去顾,也根本无个法子,那样反而叫对方更正大光明瞧来,这是一个计谋。
沈淑昭尽量不去在意卫央,却发现更难以忘记,一枝斩去,又横一枝,心比字密密麻麻,实在没玩没了,她无可奈何翻开一页,才想起来方才那一页才看了开头。
上文不接下文,这儿在说何事?
这是翻回去,还是不翻?
现在再翻,可又太刻意了?
真头疼。
一声没忍住的轻笑,沈淑昭心一沉,不必翻了,这都已被瞧清楚了。
“翻罢。”卫央看着手里的书卷淡道,好似她不是这一场意外的罪魁祸首,“莫囫囵吞枣。”
沈淑昭讪笑将这一页翻回去。
这回能看懂书中事了,前后连贯,可是滋味却一点也不好。
这时一个宫女影子来至帘外:“禀长公主,今日晚膳可要多备一双筷子?”
沈淑昭知道这是在问自己留不留下来了,卫央没有停顿:“嗯。你让莫护法传话梁王。”
“梁王今夜要来此地?”沈淑昭不敢相信。
“不。”
听至此,她感觉被隐隐鄙夷了一下。
也是,这二人不知为何事向来不合,她在此,怎会再叫梁王过来?
轻轻翻开一页,卫央道:“即便今夜皇上来,他也不可能留下。”
皇上?
倘若如此,必定是为了扬州一事。
她正思忖间,就听耳旁传来:“今夜,我只想与你相处。”
那心又起了一阵小涟漪,沈淑昭莞尔低头,心中却是大欢欣,今日十二时辰,卫央自清醒后,就一直与她在一起,甚至独处一室。
她把所有的时辰,都交付给她。
没有任何事能比将闲暇之时只投掷于一人,更美好的事。
天色很快暗淡下去,廊上开始高挂灯烛,从书房离开后,她随卫央步向用膳居,这本该一条很长的路,却变得短了起来。
夜不黑了,天地都是亮的,这里没有清莲阁刻意造出来的大梦,却令人荡漾。
途中沈淑昭侧过头,看见袖旁就是卫央的手。
纤腰伴凌步,皓腕藏轻纱,那指头长削着,冷骨着,令人忍不住想勾出来。
“到了。”
卫央说罢,沈淑昭抬头,才见大殿前高立一座戏台,惨白月光下,四处无不千烛辉盛,晃得人睁不开眼。廊上银烛成片,明月铛伴风作响,绫罗曳地,随宫女衣裙一同飘袂起来,月宫下至人间,嫦娥躲回云间。
“这是?”
“你不是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是,可这……”
一群讴者出来,没有足下蹑丝履,也没有头上玳瑁光,他们白衣白面,各个如仙,纷纷踩月而行。
“《越人歌》唱的是声不达至,但它写出来,并不是为了灭去所有高声。”卫央看着这群人,光影浮动,“我不相信沉默,要和想要的,我都会说出来。”
沈淑昭一个恍惚,想起了曾经被她一直注视的时刻。
“那位越人唱出来了,他不后悔,我也不曾。”
那耳旁的声音愈来愈近。
“所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究竟何君不知?”
面前琴声轻启,讴者皆蒙着面,一开口,光华四放,夺去世上的灵兽百喉,不愧是皇宫乐府,那没有神情的面具竟止不住溢出悲伤。
各个身影轻盈,像伴声化上长空,背后微烛稀疏,天上满天星斗,地下点点流萤。
沈淑昭怔看着眼前一切。
她想她隐约找回了那一段感觉,一种很遥远的记忆——
那是前生曾有的一段无比自在、潇洒、清静日子,它在哪儿,和谁,何事,都不记得了……可它与从前不一样。
不在一个衣食无忧的贵府,也不在一个视天下为奴的皇宫。
她却当真想不起来了。
没想到一个认识不过一月有余的人,也是她前生最为留意的人,竟能为她带来及笄之后,最美好的回忆。
台上讴者高声——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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