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二年,冬至,四合院像座坟,屋檐围成一个棺口,飞雪扑簌,似搓了一把骨灰洒落,勾魂的黑白无常,在人们的头顶飞来飞去。
她抬头,望向深不可测的天,在它缄默间,众生命宿已定。
正如那方进来没几步的人所言,他端得鸩酒,居高临下道:“二小姐,你罪孽深重已不可逃,自行了断罢!”
沈淑昭虽一丝恍惚,但不至于认不出故人,她冷笑都不屑施舍,只充作未闻,轻易地越过被他所遮挡的景物。
屋前是熟悉的竹林阁,她记得,那背后是一条她常喜散步的小径,其间临湖有座石亭,她总在那里坐,不带下人。
住在这里已有一段时日,身边跟着八个侍仆,男女各半,无不武艺卓绝,受得一番精心照料。只是当这个人出现后,他们都已躺在院外血泊中。
再斜睨一眼面前人,通身大宦官派头,他马脸细眸,微阖眼时,更将其黑成一条线,窥不见底,仿似没有白处。
这般阴鸷丑陋者,正是当今太后的大心腹——高德忠。
而他如今前来,也是为了捉拿她逃宫之罪。
她身份是朝中掌权太后的侄女,府中排第二,奉召入宫,可惜还未见至天子,她就已形同虚设,天子病重被太后囚禁起来,如今太后要改立新王,天下应者云集。
逃过长宫之变来至此,她安稳过了很长日子,以至于忘了腥风血雨,险些问“今是何世”。这片竹林比之世外桃源更甚,令人眷恋。
每日晨时推开软罗烟牖,飞竹覆雪,她撑伞而行,去亭子,亦或留在屋中,点起燃木来,执棋谱落子,闲来作画,更温得一些诗,命名至她亲手做的玉糕上。
不过一些梨花糕红豆糕,都是街头常见的,但她细心去做,还颇有闲情地为其取名,有“白首不离”,有“同牢合卺”,有“和鸣无极”,有……
以上,已是她唯一记得的事。
只见面前人把怀中拂尘一挥,它就像一尺白绫,悬绕成圈,最后轻飘飘地,落下来,倒吊在她的头前。
“别等了。”
高德忠说。
“你让天下动摇,国祚不稳,只喝鸩酒未免太过便宜?”
她一怔,自己一生难道不是受召入宫,无幸帝王,于是只好伴太后左右,窥视朝廷,还为太后背下太多负名,最终因庶女之身惹恼家府,一番命缘天定后,在下个帝位相争中,她灰溜溜逃离长宫,携得高人暗中相护,安稳过了一些好日子,直至今日血溅竹林,被沈家兴师问罪?
见她失语,高德忠不怒生讽,悠长道:“怎了,二小姐这是被保护得太好,不闻山下事?”
沈淑昭面容倏冷,一切不解烟消云散,只剩无尽寒意:“太后是女主掌政,天子是一国之君,这天下江山的事,他们有何脸面来质问我?”
高德忠眸子如挂细蛇,那一道不见底黑墟瞧来,正慢慢增大,最终他微愣:“她,究竟将你保护得有多好?”
谁?不记得了。
未等所想,只听面前一声:“喝。”高德忠扔下那一壶瓶,滚来滚去,抵至她脚边。
她拿起来,说不清为何,她觉得此生已经满足无憾。虽未曾被老天眷顾,但她能在临死前,最后一段时日逃离囚缚她的京城,去逍遥于世,仿若失籍出世,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只是一个隐姓者,自暇独乐,更得一群高人守护。
竹林太多美好,她铭心刻骨,即便化土成烬也仍记得那些,那些……何事来着?
“不做?我来帮你。”高德忠指上一变,忽而满是细针,“天下有眼之人皆醒,不容你这般乱世!已合力在竹林外布下重拦,任它蚊子闯入,也得拿命试探个三百次!”
乱世?沈淑昭摇头,不解其意,但自己何其无辜。入宫后为太后背负不少罪名,他们可曾给过她公道?
那个金银至幸,魍魉行世的地方,她还没有在一群轻鄙女人的男人、与披着男人衣服的女人之间,找到一个可以心安理得、同流合污的法子时,就已被天命厌弃,打出了“天庭”。
未曾心安理得害人,未曾享受荣华富贵,何罪之有?
“我不曾有罪,就算在太后身旁效仿她弄权布谋,也都是为了保命,而那位‘千古贤后’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可以杀害。”
“二小姐错了,就如亡国,人人都不想亡,可国为何而亡?不仅是昏君使民不聊生,也是民纵了民不聊生,说来说去,民认了主,是天公还是天母,是阎王还是阎后,你,又能道何不是?”
“你离了京城,就敢妄议君民,若被太后知晓,可是要遭罪的?”
“我此生只效忠于太后。”
“说得这么好听,你怎么不随她去地下当阎王爷?”沈淑昭一笑,“我忘了,就怕人都成了厉鬼,生前被你们骗过一次,死后就不会再上当了。”
“放肆!”
“别以为杀了我,天下人就不知道皇上的死与你们无关!”
高德忠冷哼一声:“你们二人巧舌如簧,口口声声为了天下江山,可要不是你,这里怎会陷入乱世?要真为天下好,你现在就舍弃自己,不要令她背弃天下!”
“你在说……”
有的字听上去一时清晰,一时模糊。
见此番迷离,高德忠陷入半思。门庭外,飞絮不断。
死已是无法避免之事,沈淑昭掀过壶盖,看着鸩酒,她面无表情:“一切我都承认好了,只是我也不过小人物,你武功盖世,一招毙命,天下人人恭之,而我,懦弱,胆小,怕疼。”
高德忠挑眉,眼底露出了一丝难掩兴奋,断去尾指的左手抚着细针。
她明白,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见血,于是道:“我不怕死,只怕疼。”
“二小姐,藐议生死,可是要遭天谴的。”
真是有样学样。
笑了一声,“天谴?”沈淑昭最后看一眼长天,“它若有耳就来听好了,清官多落难,良民多离散,它可当不起这么多香火。”
高德忠却轻鄙一睨:“那位神,岂会需要你们的香火?”
沈淑昭不禁皱眉。
他为何忽然提及此事?人人都道开国时元帝“受命于天”,在乱世中建下九州大业,但那只是帝王为改朝换代所编造的谎言罢了,高德忠如此不信鬼神之人,为何要这么说?
罢了罢了。
自己已是将死之人,这些怪力乱神,待她死后自有分晓。
高德忠已不顾她在思量什么,只是慢慢打量着,眼前的人柔弱无骨,命薄如烟,不再吵闹,他是喜欢她们这样的,这才是绝世骨相该有的模样——美即死。
提步上前。
她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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