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在文彦博府中逗留了近一个时辰,好言劝勉,安抚老臣之心,甚至可以算谦恭了。最后留下了御笔之后,才起驾回宫。
把赵祯送走了,王宁安呲着牙一笑。
“恭喜文相公,从此成为天子腹心,股肱重臣啊!”
文彦博一屁股坐在病床上,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
老狐狸就那么傻愣愣地坐着,眼神发直,身体僵硬,把文及甫都吓坏了,心说他爹不会激动过度,直接死了吧?
“爹!”他低声呼唤,文彦博并不搭理,文及甫吓得伸手去探鼻息,还准备叫大夫。王宁安把他拦住了,往旁边一推。
“你爹现在是涅槃重生,别打扰他。”
文及甫傻乎乎道:“涅槃?我爹要成佛啊?”
“他是要成魔!”
王宁安没好气说,把文及甫赶了出去。
病房只剩下王宁安和文彦博两个人。
王宁安突然哈哈大笑,“文相公,想做天子宠臣,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吧?你现在知道什么滋味了吧?这么多年,我挨了多少骂,被多少人弹劾,听说奏疏都装满了十间屋子……你遇到的这点麻烦,只是小菜一碟,毛毛雨啦,以后还有更多的风雨呢!有你受的!”
文彦博仿佛清醒了了过来,他傻愣愣道:“能,能不能辞官?”
“不能!”
王宁安指了指那八个字龙飞凤舞的大字,笑道:“你要是辞官,这八个字就变成了八把利刃,足够把你们文家杀一个血流成河了!”
文彦博愣了许久,突然抱着脑袋,大声尖叫,仿佛受伤的野兽。
他的身躯佝偻,蜷缩在床头,从眼角竟然流出了老泪……
王宁安看他如此痛苦,竟然没有闲心嘲笑,反而有些同情,老文也不容易!
这么多年,王宁安和太多的宰执重臣过招、夏竦、陈执中、宋庠、梁适、庞籍、贾昌朝、富弼、韩琦、王尧臣、王拱辰……
这些位相公当中,无一例外,全都是站在文官一边。
哪怕他们忠于皇帝,心怀百姓,但是真正遇到士人和皇帝冲突,或者士人和百姓冲突,都要维护文官士人的利益。
几乎是所有人的本能!
能超脱士人利益的官员不多……范仲淹算一个,欧阳修算一个,或许王安石也是一个!
整个大宋朝,就这几个人而已!
和老文比起来,王宁安从入仕的那天起,就扛着复兴家业的大旗,他是武夫,是将门出身,成为天子宠臣之后,帮着皇帝压制文官,从文官手里抢夺权力,大家斗得你死我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虽然正如王宁安所说,他承受了太多的攻击和谩骂,但是他并不在乎,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你享受了皇帝的宠幸,得到了将门的拥护,就要给他们办事情,天经地义!
只是相比之下,文彦博更痛苦!
他是标准的士人出身,哪怕老家伙很无耻,只要有利益,什么事情都愿意干,但那毕竟是私底下。
在表面上,文彦博还是百官之首,还是雍容大度的宰执,是文人表率,万众敬仰的相公。和王宁安不一样,老文很享受这个身份,他背后也站着庞大的文官集团,无数士人替他摇旗呐喊,冲锋陷阵。
对老文来说,最理想的状态就是皇帝信任,文官支持,他在中间,居中调解,占尽便宜,绝不吃亏。
可随着变法深入,尤其是吏治改革提上了日程,要大裁官吏,文彦博再也没法左右逢源,他必须要在皇帝和百官之间,选择站队!
当文彦博支持改革官制,就表示他站在了皇帝一边,毕竟这边的实力更大,从理智上必须这么选择!
但问题是对于一个几十年的老官僚,让他背叛文官集团,成为士人口中唾弃的叛徒,还是太残忍了。
宣德门外的一顿胖揍,那些人神色狰狞,痛骂着自己,言语羞辱,毫无底线。他们诅咒着,谩骂着,文彦博一度真的心灰意冷,甚至有了回家抱孙子的念头。
好在王宁安和赵祯出现,安抚住了老文。
但是一想到花甲之年,却要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文彦博还是很纠结,很痛苦,很为难……
“文相公,你想什么我清楚,小弟也帮不了你,这个坎儿你必须自己过……但是小弟可以告诉你,我们的变法会成功的。”
“我们……”
“没错!”
王宁安笑道:“陛下在煕州的时候,已经说出了要与万民百姓共天下的高论……我大宋经济繁荣,财政发达,物阜民丰,为历代之冠。宽夫兄,我可以告诉你,在西京和东京,每天卖出的各种报纸,就足有一百万份!几乎每三个人,就买了一份……试问,这些看报纸的人,都是士人吗?不是,绝对不是,他们之中,九成以上,就是普通的商贩,各地的商贾,还有许多市民。以往只有士林清议,能影响舆论,左右朝局。可现在呢,普通的百姓商人也加入进来,他们也要诉求,也有希望,而且他们的人数更多,力量更大……陛下选择与万民共天下,就是站在这些人的立场上,监督百官,把大宋变得更好!”
王宁安意味深长道:“文相公,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两边的实力,孰轻孰重,你权衡不出来吗?以往圣人是被成千上万的官吏包围着,可是如今呢?数以万计的官员,被千百万计的百姓包围着!宽夫兄,你还怕变法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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